OpenAI的“Meta时代”：当AGI的梦想遇见10亿用户的现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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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：一个让我困惑的回答

几个月前，我翻译了一篇Stratechery关于Sam Altman的深度访谈。当时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，是Altman对一个假设性问题的回答。

访谈者问：**”五年后什么会更有价值：是一个拥有十亿日活跃用户、不需要做客户获取的目标网站，还是最顶尖的模型？”**

Altman的回答毫不犹豫：”那个拥有十亿用户的网站。“

这个答案当时让我颇感意外。因为在我的认知里，OpenAI这样的顶级AI实验室，其核心愿景应该是AGI（通用人工智能）。事实上，OpenAI官网上的使命声明也清楚地写着：”Our mission is to ensure that 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—AI systems that are generally smarter than humans—benefits all of humanity.“（我们的使命是确保通用人工智能，即比人类更聪明的AI系统，造福全人类。）

那么，一个致力于实现AGI的组织，为什么会认为用户规模比技术领先更重要？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。直到最近看到The Information发布了一篇深度报道《OpenAI Readies Itself for Its Facebook Era》（OpenAI准备迎接它的Facebook时代），我感觉这可能部分能协助理解OpenAI这个转变背后的逻辑，以及它所引发的内部争议…

数字背后的惊人增长

在深入讨论之前，让我们先看看OpenAI在2025年取得的惊人成绩：

用户增长方面：

  • ChatGPT周活跃用户从2025年2月的4亿增长到9月的8亿，半年翻倍；
  • 每天处理超过30亿次查询；
  • 付费订阅用户超过1000万（ChatGPT Plus）；
  • 企业用户达到500万（包括Enterprise、Team和Edu计划）；
  • 92%的财富500强公司正在使用ChatGPT；

财务表现方面：

  • 年收入从2024年的37亿美元增长到2025年的130亿美元；
  • 预计2025年底将达到200亿美元；
  • 公司估值在10月完成重组后达到5000亿美元，成为全球最值钱的未上市公司（超越SpaceX和字节跳动等）；

Sora的病毒式传播：

  • 2025年9月30日发布，仅5天内突破100万下载；
  • 比ChatGPT达到同样用户里程碑的速度还要快；
  • 尽管是邀请制且仅限iOS、美国和加拿大区；
  • 迅速登顶美国App Store总榜第一；

一方面这些增长数字表现亮眼，但另一方面，其背后的战略转变，以及由此引发的内部文化冲突是下面想讨论的内容。

“Meta军团”的崛起

The Information的报道揭示：在OpenAI约3000名员工中，大约630人（约20%）曾在Meta工作。这个比例之高，以至于OpenAI的Slack（内部企业聊天软件）上专门有一个频道供前Meta员工交流。

更重要的是，许多前Meta员工占据着关键领导职位：

姓名 Meta职位 OpenAI职位
Fidji Simo Facebook负责人 应用CEO
Vijaye Raji Facebook娱乐副总裁 应用首席技术官
Kate Rouch 品牌与产品营销副总裁 首席营销官
Kevin Weil Novi产品副总裁 OpenAI for Science副总裁
Joaquin Quiñonero Candela 负责任AI技术负责人 招聘负责人

今年夏天，当Fidji Simo作为OpenAI应用CEO首次召开全体会议时，她不得不直面一个敏感话题：太多人来自Meta。她向员工保证，自己并不打算在OpenAI重演Meta的剧本，而是想做些不同的事情。

但据报道，她的话并没有完全消除所有人的疑虑。

文化冲突的暗流

为什么OpenAI员工会对”Meta化”如此警惕？报道透露了几个关键的摩擦点：

1. 对用户增长的偏执

2024年初，当时担任首席产品官的Kevin Weil（前Meta高管）发布了一份长篇备忘录，详细阐述了他让ChatGPT达到10亿周活跃用户的目标，并提出要通过”牙刷测试”（这是由前Google CEO Larry Page创造的术语，指的是产品要像牙刷一样每天被使用）。

这份备忘录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。当时的首席技术官Mira Murati等高管对这种纯粹关注用户数量增长，而非构建高质量产品来自然吸引用户的策略表示反感。

在公司会议上，Altman反复强调提高用户使用频率的重要性，比如从每月使用变成每周使用，或者每天使用。而这种对日活跃用户(DAU)的关注，正是Meta和其他社交媒体公司的典型做法。

2. Sora引发的焦虑

2024年12月Sora发布时，内部出现了明显的分歧。在公司会议和Slack消息中，一些员工表达了对这个应用方向的质疑，担心OpenAI没有准备好应对社交媒体平台面临的问题，特别是内容审核、评论和消息管理。

Altman的回应颇为微妙。他在Slack消息中承认，Sora并不一定能推进OpenAI实现超级智能（superintelligence）的目标，即超越人类智力的AI。但他补充说，即使在有超级智能的未来，人们仍然会想要有趣、轻松的内容。

这个辩护逻辑几乎与Meta最近的招聘说辞如出一辙：如果超级智能有朝一日处理了经济中的大部分工作，人们仍然需要用新的闲暇时间做些什么，而Meta（或OpenAI）可以提供这种娱乐。

有意思的是，就在Sora发布前几天，Meta在其Meta AI聊天机器人应用中添加了”Vibes”，一个与Sora类似的AI生成短视频流。

3. 对广告的态度转变

也许最能体现OpenAI战略转变的，是其对广告的态度变化。

2024年5月，Altman还明确表示广告将是”最后的手段”，称其”特别令人不安”。但到了2025年，他的态度明显软化了。

在最近的一次播客访谈中，Altman说：”我觉得广告有些令人反感，但不是完全不能接受。有些广告我还是喜欢的。我得给Meta很多赞扬——Instagram的广告对我来说是净增值的。我喜欢Instagram广告，它让我发现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。“

在最近的公司会议上，Simo也表示OpenAI正在研究广告，以及广告如何能够让用户受益。

更值得注意的是，OpenAI内部已经有团队在探索广告业务。由Irina Kofman（曾帮助建立Meta的负责任AI团队）领导的”战略计划”团队，正在考虑ChatGPT是否可以基于其”记忆”，也就是它记住的用户信息来展示广告。这个团队的大部分成员都曾在Meta工作。

在焦点小组测试中，OpenAI发现一些用户已经认为ChatGPT的答案是基于赞助排名的，并假设OpenAI已经在卖广告。一些员工利用这些发现来主张引入广告业务。

4. 员工发起的文化调查

内部的担忧程度可见一斑：2025年初，当一些员工抱怨OpenAI大量从Meta招聘时，一个员工主导的工作组在内部发起了一项关于OpenAI文化是否过于像Meta的调查。

这项调查后来被扩展为更广泛地评估OpenAI的文化是否过于像大型科技公司。调查询问员工是否曾在大型科技公司工作，以及之前工作场所文化的积极和消极方面，以及这些方面是否在OpenAI重现。

并非所有人都反对

公平地说，作为一家快速成长到3000人规模的公司，OpenAI很难不从Meta这样拥有7.5万员工的大型科技公司招聘人才。行业里只有这么多人具备在Facebook或Instagram这种规模上打造产品的技术和商业经验。

而且也并非所有OpenAI员工都对这些变化感到不适。一些员工欢迎Meta校友带来的纪律性和对商业模式的关注，尤其是在公司在过去两年从约800人迅速扩张到约3000人、收入在2025年上半年飙升至43亿美元的背景下。

一些实际的产品改进也体现了这种以用户为中心的思维：

  • ChatGPT在消息结尾建议后续任务；
  • 改善ChatGPT在日常任务上的准确性，如查看股票价格、体育比分和天气；
  • 如果用户使用聊天机器人时间过长，会提示用户休息；

最后一点尤其值得肯定，Altman强调添加能防止用户在ChatGPT上花费不健康时间的功能，这显示出对用户福祉的某种关注，而不仅仅是参与度指标。

研究组的”隔离”

面对产品和商业端的变化，OpenAI试图保护其核心，也就是研究组。在Simo今年夏天接管OpenAI大部分业务后，研究组继续由首席研究官Mark Chen领导，直接向Altman汇报。这个组甚至正在搬进旧金山的一个独立办公室。

但即使是研究组也无法完全免受影响。一些员工对后训练(post-training)阶段（即模型学习遵循指令并以人类偏好的方式响应）开始强调参与度指标表示不满。他们认为这是OpenAI正在变成另一个Meta的又一个迹象。

一位现任员工说：”我们不想成为参与度农民。“（engagement farmers，指那些为了提升用户停留时间、点击率等参与度指标而不断优化产品，甚至牺牲技术深度和质量的人）

这句话颇具讽刺意味，也深刻反映了核心矛盾：一家致力于创造AGI的公司，是否应该像社交媒体公司那样优化用户参与度？

我的思考：AGI还是DAU？

OpenAI的官方解释

在10月28日的OpenAI直播更新中，Altman对这个转型给出了更系统的官方表述。他强调OpenAI的使命（无论是非营利组织还是新的公益公司）仍然是”确保AGI造福全人类”。但他也澄清了OpenAI对AGI愿景的转变：从一个神谕式的AGI转向人们用来创造未来的工具，一个你可以在任何地方使用的个人AGI，能够访问各种服务和系统。

这个表述实际上为OpenAI的产品扩张提供了理论基础。如果AGI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给出答案的”神谕”，而是深度嵌入到人们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工具，那么开发浏览器、硬件设备、社交功能就变得顺理成章了。

从商业逻辑看转型必然性

回到文章开头的问题：为什么Altman认为10亿用户的网站比最顶尖的模型更有价值？

在阅读完这篇报道，再结合之前我写过的系列OpenAI战略思考内容，感觉能理解其中的商业逻辑 - OpenAI的估值已经达到5000亿美元，要证明这个估值的合理性，仅仅拥有最先进的模型是不够的。投资者需要看到可持续的商业模式、不断增长的用户基础和多元化的收入来源。

从这个角度来看，OpenAI的”Meta化”并非偶然，而是一种战略必然：

  1. 规模经济的需要：训练和运行GPT-5这样的大模型需要惊人的计算资源。OpenAI已经承诺在未来十年内支出超过1万亿美元用于基础设施。只有达到消费级规模的用户基数，才能支撑这样的开支。
  2. 数据飞轮效应：更多用户意味着更多数据，更多数据意味着更好的模型，更好的模型又能吸引更多用户。这是一个正反馈循环，而达成这个循环需要尽可能多的用户。
  3. 市场竞争压力：Google的Gemini、Anthropic的Claude、Meta的Llama都在快速进步。OpenAI必须巩固其市场领导地位，而用户规模是最直接的护城河。
  4. 商业模式多元化：单纯依靠API和订阅收入可能不足以支撑5000亿美元的估值。广告、电商、硬件等消费级业务能打开新的收入来源。
  5. 分发优势的战略价值：当你拥有接近10亿用户的分发能力时，最理性的做法就是建造一切可能的产品，然后看看哪些能够成功。这正是早期Facebook和Google的成功策略。

从The Information的报道和OpenAI最近公布的产品矩阵来看，他们确实在这么做。OpenAI现在正在开发或探索的产品包括：协作工具、结合推理能力的新AI、ChatGPT”agents”（可以创建和编辑电子表格、演示文稿的智能代理）、结合ChatGPT的网页浏览器、A-SWE AI编程助手、机器人软硬件（可能是类人机器人）、AI驱动的个人设备、ChatGPT中的社交媒体功能、ChatGPT中的购物推荐功能、定制模型，以及音乐生成AI。

这个产品清单几乎涵盖了从底层基础设施到消费娱乐的所有层面，看起来确实很像过往各家2C互联网巨头做过的事情，包括Meta、Google、腾讯、字节跳动。而执行这个策略的，恰恰是前Y Combinator的掌门人Sam Altman，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利用分发优势来孵化和验证新产品。

在10月28日的直播中，Altman详细阐述了OpenAI的战略架构，包括三大支柱：研究、产品和基础设施。具体来说，基础设施层包括芯片、机架、数据中心、能源；中间是模型层；应用层则包括OpenAI账户系统、即将推出的Atlas浏览器、未来几年的硬件设备，以及ChatGPT和Sora等第一方应用。

更值得关注的是OpenAI的平台化战略转向。Altman表示，OpenAI正在从ChatGPT这个”AI超级助手”演进为其他人可以在上面构建的”AI云”，通过API、ChatGPT内的应用市场以及企业平台来实现。他甚至设定了一个颇具野心的目标：明年让开发者在这个平台上创造的价值超过OpenAI自己。

这个表述让OpenAI的战略意图更加清晰：他们不只是想做一个AI产品公司，而是要成为AI时代的”操作系统”，就像当年的Windows或iOS那样，成为其他开发者构建应用的基础平台。

但这种转变也带来了深刻的矛盾。OpenAI最初的使命是确保AGI”造福全人类”，这暗示着一种普世的、长期的价值取向。但当公司开始优化日活跃用户、考虑引入广告、发布社交娱乐应用时，它看起来更像是在追求短期商业成功，而不是长期的人类福祉。

更具体地说：

追求AGI意味着：

  • 专注于基础研究和技术突破；
  • 优先考虑安全性和对齐性；
  • 愿意为长期目标牺牲短期利润；
  • 关注AI能力的根本性提升；

追求10亿DAU意味着：

  • 优化用户体验和参与度；
  • 快速迭代产品功能；
  • 扩展到娱乐、社交等领域；
  • 关注商业指标和增长率；

当然，这两个目标并非完全矛盾，但它们确实需要不同的组织文化、资源分配和决策优先级。一个专注于AGI研究的实验室文化，与一个追求十亿用户的消费科技公司文化，存在着本质的张力。

关于AGI使命的最新进展

值得一提的是，就在本周（2025年10月28日），OpenAI完成了公司重组。新的架构下：

  • 营利性实体OpenAI Group PBC成为公益公司(Public Benefit Corporation)；
  • 非营利性实体改名为OpenAI Foundation，持有约26%股份（价值约1300亿美元）；
  • Microsoft获得27%股份，并保留到2032年使用OpenAI技术的权利，包括达到AGI的模型；
  • AGI的认定将由独立专家小组进行，而不再由OpenAI单方面决定；

在宣布重组的博文中，OpenAI董事会主席Bret Taylor重申：”OpenAI的使命，确保AGI造福全人类，将通过公司和基金会共同推进。“

这个架构设计试图在商业成功和公益使命之间取得平衡。但从员工的担忧和内部调查来看，这种平衡在实践中并不容易维持。

结语：增长与使命的平衡

OpenAI的故事仍在继续书写。它既取得了惊人的商业成功（800万周活跃用户、130亿美元年收入、5000亿美元估值），也保持着技术领先地位，继续推进AGI的研究。

但The Information的报道揭示了一个更复杂、更微妙的现实：这家曾经的AI研究实验室正在经历一场深刻的身份转变。它正在学习如何同时成为一家消费科技公司、一家企业服务提供商和一家AI研究机构。

这种转变的代价是什么？是否值得？答案可能因人而异。

对于那些相信AGI需要巨大资源和广泛应用来实现的人来说，OpenAI的战略转变是必要的。毕竟，没有稳定的收入和庞大的用户基础，如何支撑通向AGI所需的万亿美元级别投资？

但对于那些担心OpenAI正在失去其初心、变得过于商业化的人来说，当前的趋势令人不安。当一家公司开始考虑基于用户记忆投放广告、发布用于制作”AI slop”的社交视频应用时，它还记得自己最初”确保AGI造福全人类”的使命吗？

也许，这就是Altman在Stratechery访谈中透露的真相：在现实世界中，最顶尖的模型和10亿用户的网站不是二选一的问题，而是必须同时拥有的两个目标。问题只是：

在追求这两个目标的过程中，一个组织的文化和价值观会发生怎样的改变？